默片刻道,“鄙人武延秀。”
“我知道你会唱戏。”
默啜一双眼把他细细打量。
仿佛初次相见,年来不曾常常欢聚,哥舒英迟迟翻译过来,便见武延秀倏然变了脸色。
默啜玩味着他的反应,转而又道,“我想听《踏摇娘》。”
“可汗莫不是点错了?”
哥舒英顾不得翻译,先赔笑道。
“《踏摇娘》是倡优小戏,讲个女人被丈夫打得满街乱跑,向街坊诉苦,又哭又笑,路人调戏她,丈夫失了面子,只管打她。”
转脸来向着武延秀,“他——谁演那女人?”
“我瞧你是白在并州长大了,连这出戏都不懂。”
默啜在虚空中勾起手指,仿佛端着武延秀的下巴。
“他方十三四岁,我便识得他扮相。”
武延秀瞳孔巨震,小宝等也是浑身一凛,齐齐向他望来。
武承嗣做寿,他演的正是《踏摇娘》,因这出戏热闹诙谐,最引人发笑,台下确有番邦使节,但年纪老迈,足有五十往上,说起话来吭吭哧哧,武承嗣背地里说笑,突厥人老马乏,不及吐蕃威猛。
啊……武延秀猛地想起来。
使节身后有个侍卫,满脸大胡子不辨面貌,又不通汉语,被侍女碰翻酒爵,听不懂求饶之语,竟拔刀威胁女人,惹来一片啧声。
算来那时节,默啜继任可汗不久,局势未稳,所以主动请和,而今么,各部落归伏,羽翼渐丰,够份量与武周叫板了。
又所以,他初初来时,默啜已知他是何许人也,却引而不发。
对面传来默啜低沉语声,然后是哥舒英的翻译。
“武氏僭取江山,辜负皇恩,我做的李唐左卫大将军,岂能坐视不理?既然你们唐人皆是孬种怂包,便由我来出头罢!”
这话无耻至极。
默啜的大将军官衔乃是武周皇帝赐予,他却要反周复唐!
在场左卫人等尽皆瞠目,心里骂他吃饭砸锅,哪是对李家尽忠,不过是拉大旗扯虎皮,胡乱寻个由头罢了。
“你扮那挨打的女人,阎郎官——”
默啜揪住阎知微的耳朵使刀去割,鲜血潺潺流下,犹如宰羊。
武延秀冷眼看着,想起石淙山上瑟瑟和武崇训合力推下去的祭祀。
女皇的荣耀是他们拿命来换,但这过程传回神都,却羞辱了国家。
“你扮她丈夫,打得他嗷嗷哭叫,才算热闹!”
默啜得意洋洋,又看武延秀。
“你发什么愣?今日戏弄你,来日我还要戏弄武氏!快唱!阵前做戏,正是吉兆,明日叶护南下,先取并州!”
——铛!
默啜操起弯刀斩断案角,惊得阎知微捂着耳朵直直蹦高。
暗影中几十人窜出来,旋风般点亮羊油大灯。
火光映红阎知微颊上鲜血,也照亮这些人身上装扮,皆是锁子甲大披风,肩上刺着纹样。
红底黑狼头的是哥舒英手下,黑底金狼头的是默啜亲卫,两队人马聚集到默啜脚下,齐齐单膝下跪,异口同声吼出号令,继而七嘴八舌争吵起来。
哥舒英适时解释。
“郡王,他们正在争吵,来日由谁去戏弄武氏。”
满场将士对这安排很是受用,指着武延秀,起哄大笑,拍手跺脚,几个军官更按捺不住,叽叽咕咕,大寻开心。
武延秀拳头攥得咯咯作响。
神都再多倾轧,两姓、两府再多勾心斗角,都不及这外辱来的凶险刻薄。
他知道在这突厥牙帐之内,他已被当做武周女主的象征。
挫败他,侮辱他,便是见血祭旗,激扬士气,祝祷来日旗开得胜!
生了这张面孔,他半生警惕,却仍沦落到如此境地。
所幸,郭元振走了,要紧消息插上翅膀飞往神都,他大可以放手一搏,玉石俱焚也算值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