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崇训便道。
“小儿女心中有些想头,琴熏年纪小,脾气却不小,万一看中了阎公子,再说婚事不成,恐怕要闹起来。”
“我便知道你不笨,乃是故意的!你知不知道——”
武三思深深吸口气,出声已近破口大骂。
“使团此行凶多吉少?!阎知微去了,未必有命回来,但凡出点子纰漏,便要抛尸塞外,祸延子孙!”
武崇训眉头一皱,恨他虚张声势。
“到那时,阎公子连坐,你妹妹又该如何?悔婚不嫁,便是拈高枝儿不顾道义。嫁他,便要陪他倒霉。还是,你我豁出脸面,去圣人面前保住阎家?”
武三思气咻咻地,质问扑面而来,但武崇训丝毫不为所动,只微微回头。
他已习惯了金冠红衣,僧衣素袍久不上身,前后平金复绣,肩膀上丝丝金线缠绕,在灯火中折射出泠泠的火光,闻言牵了牵嘴角。
“老六,是我武家的子孙。”
他倒维护他?
武三思一时窒了口,腹中不断大骂。
“两国永结姻亲之好,乃是祈望和平,老六此去,未必注定死局,但阿耶公报私仇,就是不行。”
武三思瞪着儿子简直无语。
良久转圜道。
“这道奏疏,御前已是议了一遍,圣人有意推上朝会,原定了明日,是府监悄悄告诉我,好说歹说,才人才肯宽纵一晚,你听我的,添改几个字。”
这帮人,又要勾结,又要窝里反,你防着我,我防着你,竟是人人都有个小九九,阿耶与他们为伍,早晚要受其害。
梁王府的名声坏,原没什么。
女主登基惊世骇俗,她的娘家亲眷,还能有什么好人?
历代党争不过如此,胜利者抹黑手下败将,武家输了就是输了,并不是输给李家,而是输给女主登基这件怪事。
他不在乎阿耶甚至自己被后人如何评说。
左不过是苏安恒那套,但他不能把脚践踏在别人身上,眼睁睁看他人因己受苦,想起武延秀此去的苦闷委屈,他心里愧疚,耳根子都烫起来。
“儿子是为您积德。”
武崇训心平气和地说。
展了展前襟,在武三思对面坐下。
“您背地里下刀子,送老六进狼窝,我便要保他回来。”
正色请托。
“请阿耶看在阎公子面上,助我一臂之力,召使团回来!”
——这傻儿子,想的太简单!
与人对阵,三言两语掀开底牌,往下还有什么招数可使?
“晚啦!”
武三思嗤地笑出了声。
“你就算不改,朝会上百官群议,众口纷纭,也难成结论。尤其是,谁敢在这时候,直说阎知微去了,是送羊入虎口,白白多填一条人命?那岂不是骂圣人拍板的和亲之议,乃是大错特错?”
他调过视线来在武崇训身上下打量。
“朝臣们的推诿奸猾,事不关己,经过这回,你便能看清了,嘿嘿,你以为只有我断定老六必死无疑么?”
武崇训没想到他会这么说,一时倒愣住了,片刻轻声道。
“我不信。”
“我来给你指条明路,你要想借力打力,太子、相王、太平公主,都不会替个不相干的小子出声,唯有郡主,对他或有几分怜惜……”
武三思复又一笑,这回是胸有成竹。
“但你,肯不肯向郡主求援呢?”
何谓怜惜,只是情未萌发的遮掩罢了。
武崇训心知肚明。
全赖武三思巧组牌局,凑齐天时地利人和,才推动瑟瑟投入他的怀抱,倘若当初易地而处,换武延秀是魏王嫡长,他未必胜得过。
抬手紧了紧领扣,拒阿耶于千里之外。
“小儿女闺中话事,不劳阿耶过问。”
“你当圣人是什么人?”
武三思忍不住提醒他,沟壑纵横的老脸在灯影下面目全非。
“圣意已定,岂会留下置喙余地?提拔阎知微,春官过一道,天官选人,又过一道,流程落地足要月余,那时使团已进王庭,换不换使节有何分别?”
武崇训眼角一抽,手扶住椅背狠狠捏紧。
武三思饶有兴味地在他脸上来回刮了刮,才揭开谜底。
“实话告诉你罢——今早你在太子膝下尽孝时,阎知微,还有几十车新补的嫁妆,已然打马出发,至于天官的行文、诏书,大朝会通议的结论,不过是走个过场,慢慢儿补。”
“——什,么?”
烛光斜斜打在武崇训身上,把他昂然的身影拉得稀薄。
武崇训刚刚在李显面前积攒起的进击之决心,转眼就被阿耶砍缺个角儿。
他懊恼从前旁听朝会,用心不够专注,远不如阿耶老谋深算,竟当真以为朝会结论能凌驾在圣意之上,胆敢把花活儿耍到御前,还指望撤回来。